有一次读到一个朋友介绍药用植物金银花的文章。我忽然想起,我和金银花,竟也有过一面之缘---只不过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段毫无色彩的往事罢了!

四十多年前,医院里当护士。

有一天,院革委会主任来找我,问我愿不愿意到一个种植中草药的药场去劳动一段。主任说,劳动期间,医院的工资照发,药场另外补贴四块钱,十斤粮票,此外还发肥皂,手套,套鞋,袖套,棉帽子……。

我激动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——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,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!那不是天上掉下肉包子,正好砸着我吗!特别令我无比感动的是,革委会主任说这些话时,脸上一直浮着和蔼,可亲的微笑。而在那之前,我几乎以为那人不会笑!

就这样,我欢天喜地地到那个深山老林的药场去了!

到了药场之后,我才发现情况不那么美妙:原来,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药场只有为数甚少的几名药工,医院派来的“阶级敌人”,而且全部是男的!换句话说,即使我真的不幸堕落成“阶级敌人”,原本也是轮不到我去的!

怎么办呢?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注意四块钱,十斤粮票,肥皂,手套,套鞋,袖套,棉帽子……,劝自己既来之,则安之;劝自己淡泊以明志,宁静以致远……

那时正是寒冬腊月,山上的黄精已经采完,地里的川芎,半夏还没长出来。药场并没有很多活要干。场长手下管着的那些“阶级敌人”们,主要任务是在仓库捆药。

由于我是独一无二的“人民群众”,场长对我好极了!我去了好几天,场长什么活也没让我干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我询问场长,能不能让老药工给我上上课,至少可以学学中草药的辨识和炮制。于是,场长把我带到场里最老的陆师傅那里,郑重其事地告诉陆师傅,说我是“人民群众”,让他给我上上课,教我认认中药。

陆师傅犹豫地看着我。

“……就一个人,也上课吗?”

场长想了想,倒也是!一个人是上,几个人也是上!便破例让“阶级敌人”们放一天假,都去听陆师傅讲课。

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谆谆教导,“谁是我们的朋友,谁是我们的敌人,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”,场长给了我一只小木凳,让我一人坐下,以显示“人民群众”和“阶级敌人”的区别。

我在小木凳子上坐了半天,陆师傅却一声不吭。

阶级敌人们平时只怕场长一个人,根本不把陆师傅放在眼里,竟然乘势在我身后聊起天来。我只好随手从身边的麻袋里拿出一颗还没加工成饮片的成药,主动地不耻下问。

“……陆师傅!这是一味什么药?”

不料,陆师傅还不直接回答我。

“……你看它像什么?”

我从麻袋里多拿了几个,放在手心仔细地看着。

“……这药像什么,我还真说不准!要是它这么站着,倒有点像一只小船!”

“太对了!这药仔细看,就是一叶扁舟!”

“这药……,是治什么病的?”

“你都看出它像什么,还猜不出它是干什么的吗?”

“药的外形……,和它的药理作用之间……,竟然会有什么关系吗?”

我不禁有几分狐疑了!

“当然!”

陆师傅肯定地点了点头,这才开始侃侃而谈。

“……既是像一叶扁舟,便能载药上行;既能载药上行,便能通宣解表!这是著名的银翘散中的君药之一:连翘!”

“就是银翘解毒片中的连翘吗?”

“对!银翘解毒片就是按银翘散制成的成药!”

黑呼呼的那种银翘解毒片,是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常常服用的中药,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。

“可是……,明明是连翘做的,干吗要叫银翘散呢?……还有,您刚才说,连翘只是银翘散中的君药之一。什么是君药呀?”

陆师傅清了清嗓子,开始作古正经地向我传授起方剂学来。

“……我刚才说连翘只是著名的银翘散中的君药之一,是因为银翘散中还有比连翘更重要的头号君药,那就是金银花!”

陆师傅从我身旁的另一只麻袋里抓了一小把枯黄,干瘪的草药,放在我手里。

说实话,我手中的那几株金银花已经毫无美感可言了!要不是隔着麻袋还能闻到残存的清香,我真觉得它们妄自称金道银是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!

“……你问什么叫君药!你知道,每味药都有自己的不同配方,组合在一起称为方剂。每味药在方剂中的地位不一样,和我们人一样!拿我们人来说吧!上至国家,下至一个药场,人和人的地位是不一样的。像我们国家,最上头有伟大领袖毛主席;他老人家身边有周总理;下边还有省革委会;县革委会;我们药场上面有场长;下面有我们这些药工;再下面有你这个人民群众。人民群众下面……,才是他们这些阶级敌人……。总之,药在方剂中也一样。也得有个上下级关系。这个上下级关系,就叫做君,臣,使,佐。君者,王也!这君药嘛!是方剂中最最重要的!比如我们刚才说的银翘散中,最重要的君药是金银花。这金银花嘛..就好比……,就好比……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……。”

啊!我的天!陆师傅怎么能拿伟大领袖毛主席随随便便打比方呢!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。

果然,我身后的阶级敌人中间,产生了一阵阵不祥的骚动。

我听到几句阴森森的话语从我身后传来。说话的是我身后站着的一个长着一张瓦刀脸的阶级敌人。

“好哇!你敢说反动话!你敢咒骂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,说毛主席是麻袋里的草药.麻袋里的草药是要给病人煎着喝的,你这是想把毛主席放在药罐子里煎……”

哎呀!这一下陆师傅完了!

我虽然已经觉得陆师傅的比方不妥,但却完全没想到阶级敌人中竟会有这样嗅觉灵敏,善于上纲上线的高手!我的两眼一黑,额头上冒出了一阵冷汗。

怎么办呢!我只能飞快地跑出去,把场长叫回来。

场长和我回仓库时,阶级敌人们整个翻了天!他们居然团团围住陆师傅,大声质问,俨然是在开一场斗争会!

场长一看,简直气不打一处来。

“……都跟老子朝后头退十步!哪个叫你们上前的!”

阶级敌人们到底还是怕场长,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几步。唯独瓦刀脸不服气。

“报告场长!他刚才说反动话!”

瓦刀脸指着陆师傅。

“是我最先听到的!他说……金银花好比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!好恶毒呀!把毛主席比成一棵枯草……”

“……哪个叫你开口放屁的!你有麽资格在老子面前放屁!都跟老子老老实实听着!今天听课的人,只有一个是人民群众。只有小汪有资格说话!”

啊!还是场长英明,伟大!我怎么这样糊涂呢!我居然忘了只有我一个人是宝贵的“人民群众”呢!我的心跳平稳,呼吸通畅了!

站起身,回过头,我万分厌恶地看了瓦刀脸一眼。

“……场长叫你站远一点,你听到没有!你嘴里喷出来的反动吐沫都快溅到我身上了!”

瓦刀脸不敢说话,老老实实地又退了几步。

“你说吧!陆师傅……刚才说了几句什么话?”

“场长!陆师傅刚才……”

我清了清嗓子,让自己沉住气,尽可能响亮,清晰地回答。

“场长!我刚才坐在陆师傅跟前,我离陆师傅最近,所以我听得最清楚!”

人声嘈杂的仓库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,只有陆师傅的身子在禁不住地颤抖。

“陆师傅刚才说的是,革命药工……,日夜怀念伟大领袖毛主席!要把最香最美的金银花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!”

“啊!我就是这样说的呀!我真的是想把金银花献给毛主席呀!……毛主席,……我冤枉呀!”

五十多岁的陆师傅听完了我的话,竟趴在墙上嚎啕大哭起来!

我这才看到,仓库灰蒙蒙的那面墙上,还真的贴着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!在昏暗的光线下,他老人家比平时显得更加亲切,慈祥……

这一场无妄之灾总算平平安安地度过了。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。

场长的火气却没消完,他走到那瓦刀脸跟前,大声地骂起来。

“……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!咬人也不先看看地方!老子把你当人,才让你来听课!你还想做鬼吓唬老子!从这个礼拜起,你跟老子捆益母草,一直捆到过年……。”

那一年,药场益母草大丰收。七,八月收的草药,到年底还没加工完,就因为益母草身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小刺,粘在皮肤上又痛又痒。平时场里来的“阶级敌人”分三,六,九等。只有罪行最严重的才捆益母草……。

哈!我开心地大笑,看着墙上张贴着的毛主席语录。

“人民大众开心之日,就是反动派难受之时!”诚哉斯言!

几个月后,医院终于评选出了新一辈的“阶级敌人”。我享受四块钱,十斤粮票,肥皂,手套,套鞋,袖套,棉帽子……的这段美好时光也终于结束了!

离开药场时,陆师傅什么话也没对我说,他把我送到手扶拖拉机旁边,在我手中塞了一挂腊肉和一本小书。那小书是药工们背诵的《汤头歌诀》,其中关于“银翘散”的方剂,是这样唱的:

银花连翘牛蒡豉,

荆芥薄荷竹叶施.

甘桔芦根辛凉法,

风温初起此法治…..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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