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千年以来,陈巨来是被谈论最多的篆刻家之一,同时可能也是被误解最深的篆刻家之一。谈论他的人生,会误解他的为人,谈论他的篆刻,会误解他的艺术,因为这一切大多是建立在人物和原作“缺席判决”的情况下进行的;如同所有被后世认定为“大家”的人物一样,正是在这些谈论和误解声中,陈巨来成为如今人们印象中的陈巨来——而他却像是一个躲在黑白照片后面的瘦小又敏感的影子,很少给人以真正接近的机会。

陈巨来(-)

陈巨来有两段走红的时光,一段是民国时期,当时他被老师赵叔孺推为“篆书醇雅,刻印浑厚,元朱文为近代第一”,是周旋于名人贵戚间的海上当红篆刻家;另一段是新千年后,随着《安持人物琐忆》的结集出版,已经去世二三十年的他在追捧与争论的浪潮中再度翻红,他的印风随之遍行天下,而他笔下那段夹杂着大师佚闻、趣闻与艳闻的民国年代,也一次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饶有兴味的谈资。陈巨来出生于年,年去世,人生前半段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尚且年轻,一个人一把刻刀跟随着时代一起潇洒一起浪荡;后半段一度被忽略被遗忘,当他的艺术终于受到万人敬仰引领时风,那都早已经是白云苍狗的身后事了,所谓“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”,这样的寂寞是没处可说的!

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,人言容易以讹传讹,文字可以修饰润色,只有作品才永远真实不虚。真正能重构起陈巨来个人形象、艺术世界以及那段民国风流岁月的,绝对不仅仅是书上的掌故传闻,那些带着个人性灵和时代印记的作品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:印章,书画,印谱,收藏,手稿,信件,影像乃至日常琐屑,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,形成艺术家创作、交往、生活的点滴片段,组合在一起观看才能摆脱满纸蝇头钢笔小字所营造的重重迷雾,还原出一个相对真实的“陈巨来世界”。

而这,正是“独秀——陈巨来的艺术世界”专场所呈现的。

专场的重头大约可分三部分:第一部分,是陈巨来经典的自用印和自作印谱;第二部分是书画,除了陈巨来自己的作品,多数为张大千、吴湖帆、溥心畬、袁克文、江寒汀等名家为陈巨来所作书画及题跋;第三部分,是陈巨来的手稿和收藏,以及友朋之间的影像和信件往来。熟读陈巨来《安持精舍印聚》《陈巨来治印墨稿》和《安持人物琐忆》的人会对这些作品感到相当亲切,因为它们几乎都在书中刊登过,很长一段时间里,书上的印拓和图片是外人了解陈巨来的重要资料,而这将是原作第一次比较完整地出现在世人面前。如果换个角度来看,大可以将此专场视为《安持精舍印聚》和《安持人物琐忆》两本书的3D场景再现,其还原度有可能会刷新人们对于陈巨来的认知。

元朱文近代第一

奠定陈巨来艺术史地位的自然是他的篆刻,尤其是那独步天下的元朱文,这在他三十几岁时就已经获得广泛认定,无需赘言。与历史上多数篆刻名家的情况一样,陈巨来篆刻中最能展现水准的当然还是他的自用印。这其中如朱文“巨来画松”“珠溪”“游手于斯”“牟道人”“安持”“陈”,白文“陈巨来”“第八封完”“读了唐诗读半山”“安持精舍”“安持”“焦挺”等印,皆是《安持精舍印聚》及各种原钤印谱中屡见的陈氏常用印,其取法之广博,布局之严谨,刀法之细腻,线条之俊拔,气质之清贵,皆可称陈氏篆刻的无上妙品。

所要注意的是,在关于陈巨来篆刻的评论中,他同时代人的视角跟新时代人有很大的不同。赵叔孺用的是“刻印浑厚”四字,溥心畬题的是“铁笔奇纵”四字(见溥心畬题《安持精舍印集》),吴湖帆引的是元好问的“尽入经营惨淡中”七字(见吴湖帆题赵叔孺、陈巨来合作印印盒),袁克文则以“苍劲旋出旧楮”六字(见袁克文书赠陈巨来《篆书八言联》)来概括,而张大千干脆直接说“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”——可以看出,他们对于陈巨来篆刻的认识似乎都偏向“浑厚”“自然”的感觉,就是从来不提“工整”二字,而这与当今多数人对陈巨来篆刻的印象大大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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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巨来刻“珠谿”青田石自用印章

印文:珠谿。

边款:刚似象牙柔犀角,明人章法巨来学,甲辰十月所作。

1.9×1.9×3.7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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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巨来刻“巨来画松”青田石自用印章

印文:巨来画松。

边款:仿元人朱文作画松印,巨来自作。

2.3×2×2.9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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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巨来刻青田石自用两面印

印文:游手于斯第八封完。

边款:巨来摹汉之作,甲戌正月。此余二十三岁所刻,巨来记,丁未六月,年六十三矣。

2.4×2.4×1.4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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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巨来刻青田石自用四面印

印文:安持、谒片、安持、安持

边款:甲戌年春日,巨来刻此。

1.9×1×2.6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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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叔孺、陈巨来刻陈巨来自用寿山芙蓉石印章三件

印文:1、原名斝。2、陈。3、陈巨来。

边款:1、取法新室竟铭,叔孺。2、橅陈侯鼎文,巨来刻,叔孺。3、巨来仁弟将之遼,刻此以志别,己巳十月,叔孺记。

题盒:花柳横陈,江山呈露,尽入经营惨澹中。元遗山词,巨来兄属题赵叔孺先生与巨来合作印。辛未九月,吴湖帆观。

1.1×0.9×4.1cm;1.7×1.7×4.7cm×2

这正是问题的关键,如今,陈巨来往往被认为是“工整”印风的代表,这几乎成为一种习惯性的刻板印象。正是在这样的偏见和误解之下,产生了大行其道的所谓“陈巨来印风”,其中鱼龙混杂,不少是工整得几近匠气的作品。对此,其实无需吴湖帆、溥心畬、袁克文等人的旁证,陈巨来早在自己的《安持精舍印话》中就有过关于元朱文的心得论述:

宋元圆朱文创自吾赵(吾丘衍、赵孟),其篆法、章法上与古玺汉印,下及浙皖等派,相较当另是一番境界,学之亦最为不易。要之圆朱文篆法纯宗说文,笔划不尚增减;宜细宜工,细则易弱致柔软无力,气魄毫无,工则易板犹如剞劂中之宋体书,生梗无韵。必也使布置匀整,雅静秀润,人所有不必有,人所无不必无,则一印即成,自然神情轩朗。

对于布局的强调素来是陈巨来所重视的,他认为在篆刻中章法的地位要高于刀法,所谓“人所有不必有,人所无不必无”,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章法的微妙之处;至于“细”和“工”所容易产生的弊病,似乎就在当下印坛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印证。可见,细而有力量有气魄、工而能灵动有韵味的篆刻,才是陈巨来眼中元朱文应该有的样子。如果对照他的自用印,则所谓“雅静秀润”四字,也可以算是夫子自道吧。

陈巨来一生刻印号称三万多方,对于印拓的弃留不甚在意,生前身后所印行的印谱并不算多;只有那些最满意的作品或者资料,他才会亲自精心制作印拓汇集成册。专场中《安持精舍印存》《安持印集》以及《安持老人集锦册》等印谱,不独印面钤拓神采奕奕,其中的题跋和名家书画相得益彰,文雅华丽的程度实属罕见。《安持老人集锦册》为小林斗盫题签,里面收录的印拓跨越战国至近代两千余年历史,其中还有陈巨来的累累笔记,简直就是一部简明的图版篆刻史。而赵叔孺题签的《安持精舍印存》册首就有溥心畬的题诗一开、指纹画鸵鸟一开、劳山云海图一开以及江寒汀梅花一开,册中所钤包括陈巨来为民国诸名家所刻印、个人二十二岁至六十岁自刻印以及七十岁后所刻印,基本就是其篆刻生涯的全部代表作。这些印面全是陈巨来亲手所拓,纤毫毕现,一丝不苟。他在这方面的要求,并不比创作来得低。

顶级朋友圈的经营

如果说篆刻是陈巨来在民国艺坛立足的傍身绝技,那么他的顶级朋友圈,或许才是他走红的最大推力。经营朋友圈,过硬的专业本领只是敲门砖,要盘得活,靠的就只能是做人——在这点上,出身一般、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陈巨来似乎有着天然的优势。或许我们多少会怀疑《安持人物琐忆》中陈巨来对自我形象的保护和掩饰,但他和那些大家、贵胄、达官、名流和巨贾间的艺术往来却是无比真切的,要搞定那一个个名士派头十足的大人物,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

《安持人物琐忆》里第一个出场的是西山逸士溥心畬,陈巨来对他的印象很好,说其人“恂恂如也,毫无逊清宗室虚架子,又无书画名家之习气”。实际上,两人真正交往的时间只有两月多,但期间溥心畬为陈氏作书、作画、题跋甚多,这从专场中那些印谱的题跋、绘画、题签就能看出。《游天目山、金华洞记》和《皇清一品夫人多罗特氏墓志铭》两种小楷卷子,均是其避居杭州时为嘱陈氏刻印而赠送者,而《蝶梦图》则是其赴台前所精心绘赠。按陈巨来的说法,这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旧王孙,反而是他生平好友中最真诚、最坦率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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溥儒梦蝶图

镜心设色绢本

18.5×14.6cm

与溥心畬身份相类似的还有落魄的贵公子袁克文。当年袁克文见十七岁的陈巨来临李北海书法而相召相识,陈巨来对他的印象也是“一恂恂文人,无一毫贵介公子气息”。他跟陈巨来也很投缘,请陈刻印,送字送东西自然不在话下,曾以自跋本《十钟山房印举》、王莽金错“一刀”二字厚泉相赠;陈巨来二十三岁生日时,袁作《篆书八言联》为贺,此作之精佳,在袁氏传世作品中甚为罕见。据说袁克文不论对何物,爱之时万金不惜,不一二年即弃之,虽贱卖也无所谓,这种豁达放浪的贵公子气质,如无气味的相投,谁能入其法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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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克文篆书八言联

年作

释文:制书刻辞能为金石,常年久乐道在高明。

题识:巨来吾弟为予治六面印,刻象牙若画泥石,尤以君子豹变一印为精佳苍劲,旋出旧楮,索写联帖,乃集峄山碑字致语勖之。时丁卯三月十九日,正吾弟二十又三岁初度,兼以祝长年也。洹上邨农克文。

.5×23.7cm×2(每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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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叔孺题、陈巨来刻红木盒

袁克文赠陈巨来

一刀平五千刀头

D2.8cm;H0.4cm;重16.6g

张大千和吴湖帆则属于身份和性格都不同的另一类。大千性格豪爽,对任何人都不稍示骄傲之态;而吴湖帆则是个“性格高傲,目中无人”的名门之后。当年在上海,画画的人要么入大千之门,要么入湖帆之门,在这两大巨头之间,陈巨来倒是游刃有余。他曾在三年间为张大千刻了百来方印而不取分文,大千允诺尽平生之力为其作十二大扇面回报,然由于后来远走他国而作罢。不过,对于两人之间的感情张大千显然十分惦念,年还特意作《童心图》从台湾寄赠陈巨来。至于吴湖帆,虽然刚开始还端着架子,但一旦认可了陈巨来的篆刻后便“判若两人”,借印谱、借藏品、送铜印、送书画不在话下。《金文七言联》《安持精舍图》《水仙花卉》等作品或为吴氏自作,或与夫人潘静淑合作,见证了他们从民国到建国后持续数十年的交谊。此外如江寒汀、谢稚柳、刘旦宅、周炼霞,高络园等,也都往来频密,年陈巨来去世后,刘旦宅还作《安持老人仙游图》纪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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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大千童心图

年作

37.5×68.5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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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湖帆安持精舍图

年作

33.5×64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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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湖帆金文七言联

年作

释文:天黄匹雁入高画,家有玉人能小辞。

款识:巨来道兄集毛公鼎文,戊辰十月,吴湖帆书于四欧堂。

.5×17.5cm×2(每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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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湖帆、潘静淑水仙花卉

年作

33.4×46.8c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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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旦宅安持老人仙游图

年作

25.2×22.3cm

古人常说篆刻是小道,然能以一介篆刻家之身份而获得众多名家名流的认可青睐,则当是艺术之外的人生大道了。陈巨来应该也会有他的艺术家脾气,艺术家之间要么成为知己莫逆,要么势同水火,此现象自古皆然;但除了性情的相投和艺术的相合,他也会有他的交际手腕。只是有些东西我们很难能从他的文字间去直接察觉,只有这些书画、赠品,隐然诉说着那些不平凡的往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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