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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宋元说话技艺“小说”家有“发迹变泰”一支,明代话本小说因而多见“发迹变泰”题材,然而《金瓶梅》西门庆故事只能算是“暴发”典型。本文针对西门庆的暴发状态分三个层面探讨,一是人性面的炫耀、卖弄和放纵,二是心理层面的征服欲和占有欲,三是无意识的去势恐惧。关键词:《金瓶梅》;西门庆;暴发

一、前言:从“发迹变泰”到“暴发”

中国古代小说讲到“暴发”,最接近的概念应当是“发迹变泰”──宋代说话技艺“小说」家的一种类型(或题材)。

南宋耐得翁《都城纪胜瓦舍众伎》提到当时“说话”四家:

说话有四家:一者小说,谓之银字儿,如烟粉、灵怪、传奇。说公案,皆是搏刀赶棒,及发迹变泰之事。

说铁骑儿,谓士马金鼓之事。说经,谓演说佛书。说参请,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。讲史书,讲说前代书史文传、兴废争战之事。最畏小说人,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,顷刻间提破。[1]

这段文献只要断句不同,四家之说便有很大歧异,学者曾经对此争执不休。然而,胡士莹的四家分类概念,得到不少支持,其主张是:

1.小说(即银字儿)──烟粉,灵怪,传奇,说公案,皆是搏刀赶棒及发

迹变泰之事。

2.说铁骑儿──士马金鼓之事。

3.说经──演说佛书;说参请──宾主参禅悟道等事;说诨经。

4.讲史书──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。[2]

即“小说”别名“银字儿”,下分烟粉、灵怪、传奇、说公案四种类型,各类型文本多喜谈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题材。

《话本小说概论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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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都城纪胜》之后,南宋吴自牧《梦梁录小说讲经史》也谈到说话四家,但很明显是继承《都城纪胜》的讲法而微调。关于“小说”家的内容是:

说话者谓之“舌辩”,虽有四家数,各有门庭。且小说名“银字儿”,如烟粉、灵怪、传奇、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,有谭淡子、翁二郎、雍燕、王保义、陈良甫、陈郎妇枣儿、徐二郎等,谈论古今,如水之流。[3]

此处所谓“发发踪参”,后人多认为是“发迹变泰”之讹。

有趣的是,如果调整一下断句,《梦梁录》似乎把“小说”家内容分成烟粉、灵怪、传奇、公案、朴刀、杆棒、发迹及变泰(发发踪参)共八种类型?

这种主张可以对应罗烨《醉翁谈录》,因为该书《舌耕叙引小说开辟》同样把“小说”分成八类:“有灵怪、烟粉、传奇、公案,兼朴刀、捍棒、妖术、神仙”[4]。

罗烨可能把发迹变泰窄化成道教的变态(变化)升仙之流,因此原来的“发迹、变泰”被置换为“妖术、神仙”。

综合以上三家宋人笔记,对于“发迹变泰”之于“小说”家有两种不同解释。

《都城纪胜》认为“小说”下分烟粉、灵怪、传奇、说公案四种类型,各类型文本喜讲发迹变泰题材。

《梦梁录》认为“小说”下分烟粉、灵怪、传奇、公案、朴刀、杆棒、发迹、变泰共八种类型,亦即有人专讲发迹或变泰故事。

这两种说法不存在对或错的问题,因为它反映耐得翁与吴自牧在不同时代、不同地点对小说家进行的观察,重要的是,“发迹变泰”确实成为宋代小说家在意的重要元素,康来新甚至主张此系宋人独创──

我以为,“发迹”“变泰”为宋人新创的议题,其他六类大致有所本,灵怪烟粉之于志怪,而志怪,《庄子》时代就有的词语,六朝更蔚为成风;

传奇,《莺莺传》的“言情”是也;

至于“公案”,《广记》收录了“精察”类,很相像。再说朴刀杆棒,应是太史公的游侠、刺客之流。唯独“发迹”“变泰”寻祖不易,是个新生的婴孩。[5]

不过,“发迹”一词其实起源很早,曹植《与杨德祖书》提到“德琏发迹于大魏”[6],指应玚由隐微而得志通达。

“变泰”的概念更早,结合《周易》否卦、泰卦,古代很早即有“否极泰来”的用法。

“发迹变泰”指的是一个人在短时间内,境遇由穷而达、地位由卑而尊、财势由贫而富的惊奇经验。

由于人性本来就向往美满,突如其来的美满尤其令人欣羡,所以在传说和史传早就可以看到发迹变泰故事[7],

只是到了宋代则由民间艺人接手传播。潘承玉考察宋、元、明话本和戏曲,发现发迹变泰题材正式出现在宋代,一开始以文士发迹较多,评价则是肯定与否定并存;

到了元代,对文人发迹的负面批评减少,同时开始出现武人发迹故事;入明之后,文人发迹和武人发迹仍然可见,唯工商业者发迹成为新的兴奋点[8]。

《发迹变态——送人小说学论稿》

有趣的是,一旦论及明代发迹变态类型(或题材)小说,学者目光基本只聚焦于晚明的“三言”和“二拍”──

例如《古今小说》卷5《穷马周遭际卖食追媪》、卷11《赵伯升茶肆遇仁宗》、卷15《史弘肇龙虎君臣会》、卷21《临安里钱婆留发迹》,

《警世通言》卷6《俞仲举题诗遇上皇》、卷17《钝秀才一朝交泰》、卷18《老门生三世报恩》,

《醒世恒言》卷20《张廷秀逃生救父》、卷31《郑节使立功神臂弓》,

《拍案惊奇》卷1《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》、卷21《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》,

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卷36《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》、卷37《迭居奇程客相助三救厄海神显灵》……等等。为什么呢?

一来是《都城纪胜》、《梦梁录》谈发迹变泰乃针对说话四家中的“小说”家,所以学者自然把目光置于承袭、改写宋元话本旧作的“三言”,以及模拟说话形式的“二拍”──亦即短篇小说。

二来才是“三言”和“二拍”确实有不少引人注目的发迹变泰故事。

但是,这不代表发迹变泰类型(或题材)小说[9]只能局限于短篇,理论上,长篇小说也应该可以被考虑。

尤其,《金瓶梅》西门庆的故事难道称不上发迹变泰?为什么学者鲜少从这个角度讨论西门庆?

这个问题,不妨从发迹变泰类型(或题材)小说的“模式化”进行探讨。

根据研究,前列“三言”、“二拍”中这些文本,首先在总体情节结构上有一个模式,即人物必须历经戏剧化的“贫贱─困顿─机遇─富费”四部曲;

其次,从功能性情节的角度看,人物多半都会碰到发迹预兆,也往往必须先经历磨难,此近似于民间文学常见的“受难─成功”母题[10]。

《金瓶梅》的西门庆故事并未满足“贫贱─困顿─机遇─富费”这个历程,它缺少前半段的贫贱和困顿内容,西门庆甚至不曾处于贫贱和困顿际遇。

《金瓶梅》词话本第2回写到:西门庆“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,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……近来发迹有钱,专在县里管些公事,与人把揽说事过钱,交通官吏。”[11]

很明显,西门庆甫登场之际,已经“发迹有钱”了。

后来他所以更进一步发财致富、加官进爵,手段之一是接收孟玉楼、李瓶儿带进门的嫁妆,由此累积发家所需资本;

二是仗着财富勾结官府,结交权贵,既成为国家官僚的一员,又是经营长途贩运、开铺自卖的商人。

短短六、七年内,他从一介平民变成山东省提刑副千户、正千户,开了生药铺、当铺、缎子铺、绒线铺、紬絾铺,累积大约十万两银子身家。

如果以发迹变泰类型(或题材)小说“贫贱─困顿─机遇─富贵”的模式来检视,西门庆故事只涉及机遇和富贵,因此《金瓶梅》应不同于“三言”、“二拍”里的发迹变泰小说。

又由于《金瓶梅》主要写西门庆发迹变泰后的得意、炫耀、卖弄、放纵以至于逞强,所以不如说它是一部写“暴发”的小说,西门庆是土豪、富商、官僚三位一体的“暴发户”。

二、明代商人的“暴发”

几乎所有学者都同意,《金瓶梅》是一部“借宋写明”的小说,故事时空虽然写宋徽宗政和2年()到宋钦宗靖康2年()约十六年时间,

但实际所指的,可能包括明武宗正德(-)、明世宗嘉靖(-)、明穆宗隆庆(-)各朝,甚至可能涉及明神宗万历(-)前期。

然而明代自嘉靖、隆庆朝以降,商业经济发展为社会带来高度繁荣,因此“人情以放荡为快,世风日以侈靡相高”[12],富者尤其具备奢靡放肆、任情逾礼的条件。例如嘉靖时人何良俊就记载:

余小时见人家请客,只是果五色、肴五品而已。惟大宾或新亲过门,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,亦岁中不一二次也。

今寻常燕会,动辄必用十肴,且水陆毕陈;或觅远方珍品,求以相胜。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,杀鹅三十余头,遂至形于奏牍。

近一士夫请袁泽门,闻殽品计百余样,鸽子、斑鸠之类皆有。[13]

饮食侈靡、暴殄浪费的风气为什么愈演愈烈?

何良俊说:“然当此末世,孰无好胜之心,人人求胜,渐以成俗矣。”[14]

《四友斋论丛》

完全是争胜心理作祟。因为好胜,所以炫耀、卖弄、讲排场。比何良俊小十几岁的叶权提到:

今天下大马头,若荆州、樟树、芜湖、上新河、枫桥、南濠、湖州市、瓜州,正阳、临清等处,最为商货辏集之所,其牙行经纪主人,率赚客钱。架高拥美,乘肥衣轻,挥金如粪土,以炫耀人目,使之投之。[15]

商人之所以架高拥美、乘肥衣轻、挥金如粪土,只为了“炫耀”二字。商人有钱之后,可以买官鬻爵;反过来讲,官吏也可能从事商业活动。

过去有人把西门庆这一类人物称为“官商”[16],官商的形成要不是官吏从事商业活动,要不就是商人藉捐资加入官僚体系。

西门庆的情况好像两者皆是,他开生药铺、当铺发迹有钱后,借着向太师蔡京送礼而当上提刑官,做官之后他又陆续开了缎子铺、绒线铺、紬絾铺,似乎经商才是他的主业。

商人仗着财势不免傲慢,如果同时居着官职,大抵更是目中无人,看明人洪亮吉提供的这个例子:

岁甲午余馆扬州榷署,以贫故,兼肆业书院中。一日薄晚,偕中至院门外,各跨一石狻猊,谈徐东海所著《读礼通考》得失。

忽见一商人,三品章服者,肩舆访山长。甫下舆,适院中一肄业生趋出,足恭揖商人曰:“昨日前日并曾至府中叩谒安否,知之乎?”商人甚傲,微颌之,不答也。[17]

这个商人的“三品章服”,自然是捐纳得来的,文中他对那个肄业生的轻蔑,完全是权贵者的阶级傲慢。

对商人来说,既然官爵可以用钱买来,朝中权贵可以用钱投资,那么文人独有的风雅也可以用钱堆积。

有些富商炫耀的是刻意经营的风雅品味,见这个例子:

董玄宰三楚督学归,怡情赴宴,一旧族子骤富,仿名公家营构精舍,中藏书画、鼎彝、琴碁、玩好之物,充牣无序,又与算格、法马、账簿等交互错置。

因邀玄宰、眉公与张侗初辈花会谈叙,饭后引入清谈。主人各为夸指某物,矜所自来,某为的系真迹,某件价值多少,玄宰闭目摇首曰:“太多太多,秽杂矣!”

主人领意,急令各去其半,又问玄宰:“眼前清旷否?”仍曰:“正未正未!”

再为割情裁减,几至于无,复问:“如何?”

玄宰目眉公曰:“兄意以为畅适否?”

眉公曰:“毕竟不洁净。”玄宰曰:“晓人。”

主人曰:“如此尚多,乞示何法?”

玄宰曰:“更无别法,如吾兄亦去之可耳。”

满室大噱。[18]

既个“骤”富的旧族子弟,自然就是个暴发者,但对董其昌、陈继儒等人来说,他们炫耀、卖弄的内容如果属于文人独有,不过沦为东施效颦罢了。

三、西门庆的“暴发”形象及心理

西门庆的暴发状态和心理特征,可以分三个层面来理解。

首先,作为一名暴发户,西门庆自然禁不住要炫耀、卖弄、放纵自己的财富和权势,此乃人性。

例如第31回,当他获派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,“一面使人做官帽。又唤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,在家来裁剪尺头,趱造衣服。又叫了许多匠人,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、犀角、鹤顶红、玳瑁、鱼骨香带。”

正在乱时,应伯爵和吴典恩来向西门庆借钞,西门庆一径卖弄说道:“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?”

应伯爵抓住他的心理极口奉承夸奖,并问西门庆使了多少银子才得这个宝贝,果然西门庆得意非常地述了来由,高兴之下便承应了吴典恩借银一事。

几天之后,辄见西门庆“每日骑着大白马,头戴乌纱,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,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,粉底皂靴,排军喝道,张打着大黑扇,前呼后拥,何止十数人跟随,在街上摇摆。”

戴敦邦绘·西门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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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庆喜欢巴结权贵,例如第36回,新科状元蔡蕴及同榜进士安忱到临清打秋风,西门庆先是差人拿拜帖上船,送上一分“嗄程,酒麫鸡鹅嗄饭盐醤之类”。

次日则在自家摆宴,叫四个唱的,临走送蔡状元「金缎一端,领绢二端,合香五百,白金一百两」,安进士也有“色缎一端,领绢一端,合香三百,白金三十两”。

再如第49回,已经成为御史的蔡蕴带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同来临清,西门庆又是各送一大张桌席的厚礼:“两坛酒,两牵羊,两对金丝花,两疋缎红,一副金台盘,两把银执壶,十个银酒杯,两个银折盂,一双牙箸。”

以上既是奉承也是炫富。

所以,到了第78回,西门庆财富和权力均达顶峰之际,应伯爵领着李三对西门庆说买卖,来者本意只要西门庆和张二官各出五千两银子,两家合着做一宗朝廷的古器买卖,只见西门庆不以为然地说道:“此是我与人家打伙儿做,我自家做了罢。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?”

西门庆对自己的财富和权力有高度自觉,他因此刻意为所欲为,至少在性爱方面。第57回,便见他大剌剌地炫耀着自己的威风:

咱闻那佛祖西天,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;阴司十殿,也要些楮镪营求。

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,就使强奸了嫦娥,和奸了织女,拐了许飞琼,盗了西王母的女儿,也不减我泼天富贵!

来自财富和权力的信心,让他有淫遍天下妇人的愿望,这一点潘金莲看得最清楚,第61回她说:

若是信着你意儿,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。贼没羞的货,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!你早是个汉子,若是个老婆,就养遍街,遍巷,属皮匠的,缝着的就绱。

“逢着的就上!”金莲这般形容着实传神。

“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」的西门庆,早培养出一种“嫖客」性格。

第49回得到胡僧给的春药后──得春药自然是他暴发般加官、致富的隐喻──其嫖客性格更加被激化,接连寻王六儿、李瓶儿、潘金莲、李桂姐、吴月娘、郑爱月儿“试药”,难怪张竹坡在第52回回评说他“自喜梵僧之药,欲卖弄精神!”[19]

而且愈到后来,更扩大了性交对象和性交想象,另外加入如意儿、林太太、贲四媳妇和来爵媳妇,并且妄想王三官娘子黄氏和何千户娘子蓝氏,俨然成为天地第一的嫖客,死前几回尤其荒唐。

作者在第78回冷冷地说:“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,纵意奢淫,殊不知天道恶盈,鬼录来追,死限临头。”

可知这暴发户的放纵全都基于逞强和卖弄心理。

很多学者习惯以第49回西门庆得胡僧药为分水岭,把小说分成上、下半截,例如浦安迪就说:

“从多种意义上看,以西门庆喜获神奇春药的庆祝进入高潮的第49回就标志着这一道分水岭。

小说的前半部分刻划了他发财、做官、纵欲,步步升级;而在后半部分,正是这些方面的得意加速了他自行毁灭的过程。”[20]

多数人只注意胡僧药引发的生理反应,没有留心作者加诸于它的文学设计。

胡僧药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宝贝,它跟西门庆在短短几年内莫名其妙成为暴发户一样,具有相同的性质,所以从文艺的角度讲,胡僧药的功效恰是被设计来阐释西门庆的暴发心态。

因此张竹坡所谓“自喜梵僧之药,欲卖弄精神!”乃是一语双关,西门庆不只卖弄暴发的性能力,更是卖弄暴发的财富和权势。

其次,轻易到手的财富和官衔,也强化西门庆的征服欲和占有欲。

不过,这方面的性格特质在西门庆的商业活动和政治活动看不太出来,作家全藉由性事表现。

西门庆的性征服和性占有,主要表现在近乎凌虐的性爱“游戏”,最明显的例子是在妇人身上“烧香”。

这个残忍的游戏在小说出现四次,分别是第8回对潘金莲、第61回对王六儿、以及第78回对林太太和如意儿。且看对如意儿这个例子:

西门庆见丫鬤都不在屋里,在炕上斜靠着背,扯开白绫吊的绒裤子,露出那话来,带着银托子,教他用口吮咂。……

咂弄够一顿饭时,西门庆道:“我儿,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。”

老婆道:“随爹你拣着烧炷香儿。”

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,把裙子脱了,上炕来仰卧在枕上,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,褪下一只裤腿来。

西门庆袖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,撇去他抹胸儿,一个坐在他心口内,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,一个安在他毛必盖子上,用安息香一齐点着。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,低着头看着拽,只顾没棱露脑,往来送进不已,又取过镜台来,傍边照看。

须臾,那香烧到肉跟前,妇人蹙眉啮齿,忍其疼痛,口里颤声柔语,哼成一块,没口子叫:“达达,爹爹,罢了,我了……好难忍也!”

西门庆所烧的是“烧酒浸的香马儿”,显而易见,这对妇人而言是一项痛苦的肉体折磨,但对西门庆来说却是一种满意的心理享受。

西门庆借着这个性爱“游戏”,一面宣誓男性对女性的身体占有,一面强调男性之于女性的主宰地位──他有绝对权力使用家长式暴力来操控、凌虐伴侣的肉体和尊严。

《金瓶梅词话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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性征服和性占有,有时是用具惩戒意涵的性交活动来表现,最著名的莫过于第27回葡萄架下那一幕。

这场戏发生于炎炎夏日,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个在葡萄架下喝酒并投壶耍子,妇人给酒灌得醉了,就这么自在地睡将起来──“脱的上下没条丝,仰卧于衽席之上,脚下穿着大红鞋儿,手弄白纱扇儿摇凉”。

结果西门庆淫心触动,“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,挑的*津*出,如蜗之吐涎”。

接着“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,拴其双足,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」,粗暴地进行性交。

又忽地把妇人丢下,任其尴尬地吊在葡萄架下,之后回来,玩起所谓“投肉壶”的游戏──拿李子投掷妇人的**,后来甚至把一个李子放在*户内。

几经折磨,潘金莲总算知道西门庆在惩罚自己,于是求饶:“我晓的你恼我,为李瓶儿故意使这促恰来奈何我!今日经着你手段,再不敢惹你了!”

西门庆这才满意笑道:“小淫妇儿,你知道,就好说话儿了。”

读到这里,细心的读者也就发现,之前西门庆对潘金莲说的那句话──“我把这小淫妇,不看世界面上就肏死了!”──从来不是一句戏言,而是一个警告:潘金莲永远不能为李瓶儿肚中的生命争风吃醋。

但西门庆嘴里放过潘金莲,无意识或许没有,接下来的性交因为用力过猛,导致妇人“目瞑气息,微有声嘶,舌尖冰冷,四肢不收,亸然于衽席之上矣”。

待她苏醒过来,娇泣向西门庆诉道:“我的达达,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?险不丧了奴之性命。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。”

到这个时候,她总算晓得汉子施加于她身上的惩罚──原来男人可以随心所欲对女人施予家长式暴力,尤其是以“性凌虐”的形式。

女性主义学者对此看得十分深刻:

这一回揭示了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处罚(因为潘竟敢在他面前向怀了他孩子的宠妾挑衅)。

而吊诡的是他处罚的方式正是透过“性”的技巧,也就是金莲从他那儿得取权力的技巧──以致几乎“肏死她”。

这是一种反规范的处罚方式:透过重复的折磨技巧来“矫正”别人的“侵犯”;但后者的“言语刺伤”不留痕迹,而前者的“矫正”却可导致对方的身体伤残。[21]

西门庆的风流帐薄,除了妻妾和妓女,还有不少属于非法通奸。

姑且不论后来嫁入西门府的潘金莲和李瓶儿──她们都是背着原夫和西门庆有染──这本帐上的通奸对象多为家人媳妇,包括来旺儿老婆宋惠莲、韩道国老婆王六儿、来爵儿老婆惠元以及贲四老婆等等,都是西门庆仗着家长之尊与财富之势,半勾半诱刮上手的妇人。

不过在家人媳妇之外,西门庆偷情王招宣府林太太就不一样了。王家祖上是太原节度邠阳郡王,既是“报国勋功并斗山”的官宦之家,又标榜“传家节操同松竹”。

林太太着了西门庆的道之后,不只身子任其摆布,甚至要儿子拜奸夫为义父,败德行径自然玷污了招宣府那块“节义堂”牌匾。

但是反过来看,西门庆偷期官夫人林太太,觊觎少夫人王三官娘子黄氏,更象征暴发户对政治权贵的一种想象性征服与占有。

第36回写西门庆自谦“在下卑官武职,何得号称”,坚持不肯对蔡状元透露自己字号;全书到处见他对进士、太监、御史前倨后恭;暴发户的本分、节制、甚至自卑,在林太太身上都得到了替代性补偿。

《金瓶梅》写西门庆的暴发反应,不论是表面上炫耀、卖弄、放纵自己的财富和权势,还是意识底层那股强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,很多都藉他的性交活动来表现。

再则,西门庆的性征服和性占有欲望,在很多时候更反映出他无意识的「去势」恐惧。

例如第19回写西门庆娶李瓶儿来家,因记恨先前妇人私嫁蒋竹山一节,连着三天不进“新人”房里,惹得妇人上吊。

之后虽救了下来,可西门庆罚她脱光衣服跪地,拿马鞭准备执行家长惩戒。接下来──

(西门庆)又问道:“淫妇你过来,我问你: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?”

妇人道:

“他拿甚么来比你!你是个天,他是块砖,你在三十三天之上,他在九十九地之下。

休说你仗义疏财,敲金击玉,伶牙俐齿,穿罗着锦,行三坐五──这等为人上之人,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,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!

他拿甚么来比你?你是医奴的药一般,一经你手,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。”

一席话才说完,西门庆欢喜无尽,立刻丢了鞭子,好生把妇人拉起来穿上衣裳。

表面上,西门庆不满妇人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入赘,并且资助这厮开生药铺和他打擂台;但骨子里,他气的是李瓶儿挫了他的“雄风”,到他手里的妇人怎么可能转投别的汉子?

结果李瓶儿聪明,一句“一经你手,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”挥去了男人心中的疑云,既肯定他的性交质量,又确认他的经济地位,西门庆岂能不满意?

戴敦邦绘·李瓶儿

到第78回,西门庆早已荣升提刑正千户,并且家财万贯。

这会子西门庆和奶妈如意儿交欢之余,要求在妇人身上烧香,待那香烧到肉根前,妇人蹙眉啮齿苦苦告饶,这时候──

西门庆便叫道:“章四儿淫妇,你是谁的老婆?”妇人道:“我是爹的老婆。”

西门庆教与他:“你说是熊旺的老婆,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。”

那妇人回应道:“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,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!”

西门庆又问道:“我会*不会?”妇人道:“达达会***。”

两个淫声艳语,无般言语不说出来。

西门庆那话粗大,撑的妇人牝户满满,使往来出入,带的花心红如鹦鹉舌,黑似蝙蝠翅一般,翻覆可爱。

西门庆于是把他两股,扳抱在怀内,四体交匝,两相迎凑,那话尽没至根,不容毫发。妇人瞪目失声,**流下。西门庆情浓乐极,*邈如涌泉。

这场“游戏”的一开始,西门庆要如意儿为其口交,承诺赏她一件“好妆花缎子比甲儿”,已可见两者间的权力关系。

接下来,西门庆要求如意儿让他在她身上烧香,则是用伤害女性身体的方式考验其忠贞。

再接着,西门庆丢了一个自己写好的脚本给如意儿,妇人只消宣称自己是因西门庆的性能力而离开丈夫熊旺,烧香所带来的肌肤之苦就可以结束。

在这过程中,读者除了看到无依妇人的辛酸,更看到男性家长在无意识里的性焦虑──西门庆即便本就彻底拥有如意儿(及其他妻妾),他仍要一再确认这个事实,以确认自己性交能力的方式。

然而这同时反映出暴发户在无意识里更深层的政经焦虑──即便西门庆在商场、政坛春风得意,既有银子也有权力,他仍要透过性交成就来反复验证这个事实。

换句话讲,作者在这里隐隐托出西门庆无意识领域的“去势”焦虑,既担心失去性能力,也担心失去在家庭里的统治力,更担心失去在官场及商界的主宰力。

西门庆死前几回,是他攀向人生权力高峰的精采时刻,作家却写其陷入无休止的性爱追求,表面上看纯然只是放纵逞强,熟知他不是陷入自己也不知道的去势焦虑呢?个中情节的言外之意实在发人深省。

《兰陵笑笑生与金瓶梅》

四、小结

长久以来,人们对西门庆的理解,始终停留在《水浒传》那个不事生产、淫人妻女的刻板印象。

殊不知,《金瓶梅》的西门庆已成为土豪、富商、官僚三位一体暴发户,他的性冒险虽然持续未歇,但其目的和意义不再只是感官的满足和追逐,反而折射更多存在处境──包括对权力及财富的良好自觉,以及对毁灭和失势的恐怖无意识。

离开《水浒传》那个概念化的“奸夫”西门庆,《金瓶梅》的西门庆形象更见血肉,唯有确实掌握他的暴发本色,并且留意他于性事之所以逞强卖弄的缘由,才能真正感受作家刻画这个人物的巨大成功。

另外值得一提的是,意在摹写暴发户西门庆的《金瓶梅》,长期以来都被人批评其叙事琐碎。

张竹坡《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凡例》就说:“若《金瓶》乃隐大段精采于琐碎之中,止分别字句,细心者皆可为,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。”[22]

刘辉更在比较词话本和崇祯本的同时,对词话本叙事琐碎颇有微词,他说:

《金瓶梅》人物刻画真实传神,细节描写生动细腻,在古典长篇小说中,只有《红楼梦》堪与匹敌。但是,过细则失之繁琐,甚微则招人厌恶,这原是《词话》中固有的弊病……。

特别是一些摆设、服饰、菜单,包括色情描写在内,缺乏典型化,往往与塑造人物性格和环境烘托无关,尤显琐碎臃肿,多了更觉雷同。[23]

然而刘辉没有想到的是,“暴发”在表达意义上本来就有过多、满溢、猛烈之意,西门庆的暴发生活自然也要用超出平均的饮食用度、意在炫耀的服饰配件、偏激违和的性爱活动来表现,因此──琐碎几乎是暴发叙事的必然!

而且,暴发适合写实不适合写意、宜直铺不宜象征,所以《金瓶梅》不像《红楼梦》可以并采象征主义的笔法,间容神秘主义的氛围,它就只能像是帐薄或自然主义的文本。

本文作者胡衍南教授

[1]宋耐得翁:《都城纪胜》,收入宋孟元老等着:《东京梦华录外四种》(台北:大立出版社,年10月),页98。[2]胡士莹:《话本小说概论》(北京:中华书局,年5月),页。[3]宋吴自牧:《梦梁录》,收入宋孟元老等着:《东京梦华录外四种》,页。[4]宋罗烨:《醉翁谈录》(台北:世界书局,年3月),页3。[5]康来新:《发迹变泰──宋人小说学论稿》(台北:大安出版社,年12月),页7。[6]魏曹植撰,清丁晏纂,叶菊生校订:《曹集铨评》(北京:文学古籍刊行社,年6月),页。[7]李健秋:《从史传与传说中走出的文学──论古代发迹变泰故事的文本流变》,《黑龙江社会科学》年第2期(总第95期),页-。[8]潘承玉:《论宋元明小说、戏曲发迹变泰题材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》,《复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年第6期,页86-。潘承玉:《发迹变泰──宋元明小说题材流变考察之一》,收入潘承玉:《求真与问美:古典小说名著新探》(北京:人民出版社,年9月),页57-73。[9]除了类型,学者讨论这个问题时也可能从题材、主题或母题入手。从题材入手可见前注潘承玉文。从主题入手可见欧阳健:《“三言”“二拍”中“发迹变泰”主题新说》,《文史哲》年第5期,页51-58。从母题入手可见吴光正、胡元翎:《“三言”发迹变泰故事的母题分析》,《海南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第19卷第1期,年3月,页80-85。[10]张健秋:《古老而常新的模式化叙述──论“发迹变泰”故事的叙事艺术》,《北方论丛》年第5期(总第期),页26-29。[11]明.兰陵笑笑生原著,梅节校订,陈诏、黄霖注释:《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》(台北:里仁书局,年2月),页31。以下引文悉据此本,不另赘注页码。[12]明.张瀚撰,盛冬铃点校:《松窗梦语》(北京:中华书局,年11月),卷7,“风俗纪”,页。[13]明何良俊:《四友斋丛说》(北京:中华书局,年11月),卷34,“正俗一”,页。[14]同前注。[15]明.叶权撰,凌毅点校:《贤博编》(北京:中华书局,年11月),页22。[16]陈诏:《西门庆──明代官商的典型》,《金瓶梅小考》(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年12月),页58-68。[17]清.洪亮吉撰:《更生斋集》(台北:台湾中华书局,年),甲集,卷4,“又书三友人遗事”,页12b。[18]明.花村看行侍者,《花村谈往》,卷2,“封君公子”。转引自陈万益撰:《晚明小品与明季文人生活》(台北:大安出版社,年5月),页75-76。[19]转引自黄霖编:《金瓶梅资料汇编》(北京:中华书局,年3月),页。[20]浦安迪着,沈亨寿译:《明代小说四大奇书》(北京:中国和平出版社,年10月),页53。[21]丁乃非:《秋千脚带红睡鞋》,收入张小虹编:《性别研究读本》(台北:麦田出版社,年8月),页55-56。[22]转引自黄霖编:《金瓶梅资料汇编》,页55。[23]刘辉,《从词话本到说散本──〈金瓶梅〉成书过程及作者问题研究之一》,收入刘辉:《金瓶梅论集)(台北:贯雅文化事业公司,年3月),页1-46;又收入刘辉:《刘辉〈金瓶梅〉研究精选集》(台北:台湾学生书局,年6月),页1-26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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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作者单位:台湾师范大学

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,原文刊于《(石家庄)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,,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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